刨挖、打磨鸣箱面板,雕刻琴杆上的马头……经过几十道纯手工的工序,乌力吉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刚刚做好的马头琴,像抚摸自己最心爱的孩子。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国家一级演奏家、世界马头琴大师齐·宝力高的野马马头琴团演奏的《万马奔腾》所使用的马头琴就是乌力吉制作的。他还成为了内蒙古唯一一位使用“齐·宝力高牌”商标特权的民族乐器制作师。对于乌力吉而言,制作马头琴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无法缺少的一部分。从1978年开始学习制作马头琴,他再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刻刀,这一握就是41年。他把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化做不竭的创作动力,一把琴的诞生,就如同一个音乐的精灵,来到这世间赞美苍茫而又古老的草原。那不仅仅是一把乐器,更是一个蕴含着制作者心血和体温的生命,在辽阔的草原、在祖国的大江南北不断演绎着传奇的乐章。
艰难的学琴之路
马头琴,蒙古语称“莫林·胡尔”。蒙古人的一生,在马背上成长,马背上放牧,马背上打仗,马背上歌唱。马背既是摇篮,也是战车,又是舞台。对于蒙古人来说,马为五畜之首,是忠实的伙伴,是美的化身。于是,他们把它的头刻在了琴首。而琴有了马首,便有了骏马般的体魄,奏出的旋律则象征着生命的跳动。2006年,蒙古族马头琴音乐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2011年,“蒙古族拉弦乐器制作工艺”(包含马头琴制作)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乌力吉就是这样一位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马头琴制作技艺传承人。
1960年,乌力吉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的一个普通牧民家庭。儿时的他,在业余做民间艺人的爷爷唱的长调、拉的四胡声中长大。嘹亮的歌声,悠扬的琴声,陪伴着乌力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单调清苦的日夜。年少的他,便莫名地对这种优美的蒙古族传统音乐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可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乐器制作方面的巨大天赋,只是单纯地梦想要学着制作一把属于自己的乐器。
那时的草原牧区,十分贫穷闭塞,别说制作乐器,就连会演奏的也没有几个。整个牧区里,仅有一两个牧民会简单地拉一下马头琴。1978年,19岁的乌力吉发现当木匠的邻居拉希德力格竟然会做马头琴,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立刻拜了师,开始学做蒙古族拉弦乐器。
然而学习的过程是艰难的。乌力吉一边做农活,一边抽出时间跟着老师学习。就这样大概学了一年时间,凭借着极高的悟性,乌力吉初步掌握了马头琴的大致制作原理,之后的7年时间,他靠着自己的摸索研究,终于在1985年,成功独立制作完成了第一把马头琴,从此算是走上了职业制琴的道路。“学习的过程太艰难了。”乌力吉回忆说,那时候家庭生活十分拮据,大儿子两岁,小儿子刚出生不久,爱人重病在床。为了养活一家人,乌力吉白天种地,做农活,放牧,照顾孩子,晚上就挤出一两个小时,完全靠感觉和天赋摸索着制作马头琴。自己并不识字,没法参考书籍,身边也没有可以请教的老师,最多只能和那几个会拉琴的牧民交流。“当时没有钱,做琴也没有材料,没有合适的工具,就用一些普通杨木,甚至三合板练习做琴。”不管条件多么艰苦,过程多么艰辛,前途多么渺茫,乌力吉始终深深热爱着马头琴,没有放弃做琴的梦想。在之后的几十年工作中,他深知自己年轻时因知识的缺乏而带来诸多制琴方面的困难,所以一直努力抓住每一个机会,学习各种理论和实践知识,没有一刻懈怠。
那时候乌兰牧骑经常去牧区演出,乐团的乐手们听说乌力吉会做马头琴,就都住到他家里,跟他交流马头琴。乌力吉默默地把这些知识记在心里,应用到马头琴制作上。慢慢地,乌力吉做的马头琴名声大了起来。村长还特意邀请他制作马头琴,作为旗里那达慕大会的礼品送给别的村子。
1997年,贫穷的家庭再也无力负担起孩子上学的费用,乌力吉将初中尚未毕业的大儿子娜仁满都拉送到赤峰艺校跟随现在的国家一级马头琴演奏员仟·白乙拉学习马头琴演奏。“一方面是想让儿子能掌握一门手艺,将来好养活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将自己对马头琴的热爱寄托在儿子身上。”仟·白乙拉不仅是儿子的启蒙老师,也是乌力吉的好友,在他的帮助和指导下,儿子的演奏水平大有进步,乌力吉做琴的技术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结缘马头琴大师,迎来事业转折
娜仁满都拉学成毕业后,去了外地教授马头琴。他了解到呼和浩特已经有了一些小规模的马头琴制作工厂,萌生了让痴迷马头琴制作的父亲也开一家工厂的想法。2003年,父子三人一拍即合,来到呼和浩特市,租了一个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注册成立了呼和浩特市天驹民族乐器厂。乌力吉说:“‘天驹’这个名字,来源于当时齐·宝力高老师谱写的一首名为《天驹》的协奏曲。”他希望这个名字能给他的马头琴事业带来一个好兆头。
然而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可能是对马头琴的热爱在冥冥之中指引,一年后,当乌力吉背着自己的马头琴向各个马头琴培训班推销时,偶遇了齐·宝力高的野马马头琴团首席演奏家敖那拉图,并在他的引荐下,真的见到了齐·宝力高老师本人。齐·宝力高老师试过乌力吉制作的马头琴后,赞不绝口:“小伙子,你的马头琴做的很好,你很有天赋,坚持下去,你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加出色。”能得到世界马头琴大师的认可和称赞,原本对自己的制琴技艺水平并没有多少概念的乌力吉像被注射了一剂强心针,更加坚定了要成为顶级马头琴制作大师的信念。“齐·宝力高老师特别授权把他的‘齐·宝力高牌’商标给我的马头琴使用,从此以后我的马头琴就是‘齐·宝力高牌’马头琴。”乌力吉说,他的马头琴是内蒙古自治区范围内唯一能使用“齐·宝力高牌”商标的马头琴。
乌力吉并不止步于现有的制琴水平,想要做到更好就得继续钻研。他不停地向齐·宝力高老师请教,齐·宝力高老师也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着自己的经验。“面板厚度、鸣箱角度、琴杆位置等等,齐·宝力高老师把马头琴制作的一些详细参数都教给了我。”过去,乌力吉制琴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感觉和经验,如今有了老师的悉心指导,制琴技艺又跃上了新台阶。他开始研究国内其他少数民族和西洋拉弦乐器的制作和发声原理。经过一段时间的潜心研究,2005年,乌力吉在一次次的反复失败后,终于成功研制出了内蒙古自治区范围之内的第一把挖板马头琴,命名为“呼鲁格挖板马头琴”,并将这把琴作为大儿子娜仁满都拉的25岁生日礼物。“这把琴太有纪念意义了,寄托了父亲对我的期望,我一直没舍得使用。”娜仁满都拉说。挖板琴指的是面背板带弧度的马头琴,而市面上最常见的是平板琴,即面背板是平面的。挖板琴制作难度很大,挖板的弧度和厚度究竟是多少才能保证完美的音色,是制琴人最难攻克的难题。乌力吉说:“我制作之前,内蒙古范围内是没有挖板琴的,没有可以参考的样本,只能自己琢磨。”
乌力吉的天赋、勤奋与努力,让他成为了齐·宝力高老师个人专用马头琴和齐·宝力高野马马头琴乐团的专用马头琴制作师。而他的大儿子娜仁满都拉也成为了野马马头琴乐团的乐手。2008年,齐·宝力高老师要参加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演奏,在甄选了很多家马头琴厂商之后,最终还是认定了乌力吉的手艺。他演出用的马头琴乌力吉承担制作了88把。娜仁满都拉也拿着父亲亲手做的马头琴,跟随野马马头琴乐团,登上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台。“这把琴的音色太棒了,很多人想要我的琴,我都拒绝了。”娜仁满都拉骄傲地说:“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带着这把琴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了,它将在世界级的舞台上亮相。”
对匠心的执着与坚持
从开办工厂到现在,乌力吉一直坚持纯手工制作马头琴。“手工制作周期太长,产量少,我一直建议父亲买机器,使用机器制作,但他坚决不同意。”娜仁满都拉说,纯手工制琴,普通的琴,一个人做也得一周才能完成一把,应付不了大量的订单。但对马头琴制作有着苛刻要求的乌力吉始终不同意使用机器,他说:“每一块木材都有自己的特点,木材是有生命的,它会呼吸。如果使用机器加工打磨,会破坏木材本身的气孔,影响到木材自身的震动,从而影响琴的音色。只有靠手工打磨,才能最大程度保证木材的特性,最终呈现出最完美的声音。”从选料、下料、成型、雕刻、组装、打磨,一直到调音、上漆等等,几十道工序,乌力吉都用自己的双手去制作,耐心细致地对待每一把琴。面板的厚度弧度、音梁音柱的高低位置角度、琴箱各个板面的粘合情况等等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影响着马头琴的音色。而且每一块木头、每个部分的硬度和韧性都是不一样的,在做琴的过程中要不断地精心打磨,打磨之后调音试音然后再打磨,经过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一把音质尚佳的马头琴。也正因此,每一把马头琴的音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做琴的过程中,匠人的直觉和手感也是非常重要的。“像现在这个正在制作的琴,已经做了一年了。”乌力吉说,这把琴是为内蒙古民族艺术剧院民族乐团首席青格勒订制的马头琴,为了使面板达到最佳的氧化效果,所以存放打磨了一年之久,其间,还要送它到歌舞剧院“听”演出,让木材吸收音乐,以期将来能演奏出更好的音色。每做一把琴,就像养育一个孩子。不仅小心呵护,还要“培养”它的音乐天分。难怪乌力吉的马头琴技艺能达到如此高的水准。2019年2月份,见证了乌力吉制琴工艺一路发展过来的齐·宝力高老师再次给予了高度评价:“太神奇了,乌力吉的马头琴越做越好了。”
乌力吉令人佩服的不仅仅是他精湛的手艺,还有他那双神奇的耳朵——似乎天生就是要为音乐而生的耳朵。凡是经他耳朵听过的马头琴,他都能记住琴声的特色,他可以不用看到琴,光听声音就能辨别出这个琴音是属于哪一把琴,并且还能听出琴的毛病在哪。所以,工厂里每出一把琴,都要经过乌力吉的耳朵不断调试,修正,直至达到满意的效果为止。
让民族音乐与文化薪火相传
除了制作马头琴,乌力吉将民族器乐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设定为他终身的奋斗目标。“马头琴的泛音演奏法,不仅可以演奏蒙古族音乐,还可以演奏西洋音乐和中国传统戏剧,而马头琴旋律优美、气息宽阔、感情深沉的特色是什么乐器都不能代替的。我想蒙古民族的音乐是无边无尽的,光是马头琴就有无穷的魅力,那么其它的蒙古民族乐器是不是也这样呢?我就想着能不能把失传的蒙古民族所有乐器都展示出来,让大家了解我们蒙古民族乐器,了解蒙古民族音乐文化。”父子三人因此开始了艰难的乐器还原之旅。面对许多失传许久的民族传统乐器的一些图片和文字记录,他们曾感到悲哀与无助。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万马奔腾》演出之后,为了寻找更多、更准确的资料,乌力吉父子拜访了内蒙古艺术学院蒙古音乐研究所的专家,并获得了160多件失传蒙古民族乐器的资料。之后,父子三人就照着材料上的图案及其描述做起来,不知废了多少木头。如今已成功复原了35种乐器。“实在太难了,只能依靠文献资料上的介绍和简单的手绘图样去想象乐器的制作方式。”
2017年,在政府相关部门的帮助下,内蒙古民族传统乐器展示馆在呼和浩特市开馆,展示馆的创办者正是乌力吉和他的两个儿子。在父子三人的努力下,这些蒙古族传统乐器得以重见天日。在展示馆的展架上,各种工艺的马头琴,还有蒙古鼓、口弦琴、图布秀尔和朝尔,以及好多从未见过的乐器被一一排列展示。乌力吉说:“目前,有些乐器只做到了形似,而音色和结构还需要进一步调整。虽然很漫长,但我们会坚持,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蒙古族有着辉煌的历史,蒙古族的音乐也必然不是单一的。将来,我们要建一座蒙古民族传统乐器博物馆,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和学习蒙古民族乐器与音乐文化,让更多的人走进来,亲手摸到,亲眼看到,亲耳听见失传的传统乐器的声音,弘扬我们中国的民族文化。”
今年,乌力吉的乐器厂被授予自治区级职工创新工作室称号,开始正式地将他的技艺传授给更多的人。“我将失传已久的‘师徒制度’发挥出来,从每一个制作细节严格要求学员和徒弟,让他们坚定信念,专心一志地去做。‘世界愈快,心则慢’,让学员和徒弟必须静下心来寻找自己的优势,回到基本面,去做对的事情。有一流的心性,才能有一流的技术。积极向上的心态是做好每一件事的基础。能够说‘好的,我明白了,交给我去做’的人,才是一流的‘匠人’,才能把马头琴——这个蒙古民族心目中‘神’一样的乐器制作出来。”从1997年开始收徒至今,乌力吉已经培养出了58位学员,每一个学员都能够一心一意地投入工作,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他们主要活跃在北京市和内蒙古自治区各盟市,对民族乐器制作和发展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他经常教育徒弟说:“要想成为独立的、自由的、有爱心、有诚信的马头琴制作师,必须用200%的力量来对待每一个事务,做好每一步,思考下一步”。在日常的制作过程中,他时刻提醒学员们:生命需要活力、生活需要活力、民族文化更需要活力。民族文化要想有活力,必须需要“通”。先做“通人”,就是说制作技术一定过硬,细节一定要一丝不苟,然后再做“达人”。
乌力吉坦言,他的一生中曾遇到过无数的困难和挫折,但后来这些都成为他走向成功的基础。他全部工作的意义在于提升心志,提升心志的意义在于更加精益求精地制作民族乐器。“我需要的每一块木料中,都有着生命,工作时必须倾听生命发出的声音。我工作的成果必须经得起岁月的考验。我认为只有勤奋努力、埋头苦干的人才能感悟到工作的乐趣。”在41年的制琴生涯中,他塑造出了厚重的人格,他希望把这些最珍贵的工匠精神传授给更多的年轻人,告诉他们工作的意义不仅在于追求业绩,更是完善人的内心。自从成立乐器厂以来,挖掘、制作、传承和发展蒙古族民间乐器和音乐文化,成为了他工作的全部。
回报社会,为民族的音乐事业贡献一份力量是乌力吉不曾磨灭的梦想,永葆“匠人精神”也成为了他永恒的信念。乌力吉说:“我获得的成功来之不易,希望以后能为马头琴事业做出更多贡献,为马头琴演奏家提供最顶级的马头琴,并将马头琴制作事业代代相传下去,一如既往地为传承和发展民族器乐文化而努力。” (文/图 张妍赟)